以消沉的天真,探究生而为人该有的样子

电影《卧虎藏龙》
《夜晚的潜水艇》在未成集之前,在豆瓣已经陆续读过,因为在《中华文学选刊》编刊的便利,一些篇章读过几轮,如今书在手里,带着微醺的陶醉展读一遍,依然会深陷在不可名状的怅惘,和过于满足的失落中,失魂落魄,一身衰丧,有时,甚至回味着当中的句段,竟莫名潸然,隐约觉得体内一条生命力的小河,自童年某一刻阻滞水枯之后,突然又从哪一条裂缝里探出了水花,莹莹亮亮的,不成规模,但供应眼泪,也绰绰有余了。所以一次不敢读太多,两三天读上一篇,心里被表达的欲望填满,却又没有力气真正面对,或者说没有合适的字与句,来匹配任何“阐释”的妄念。由衷地想知道这本读一篇少一篇的书,究竟有什么奥妙,让人通透,又瞬间被击垮?我像搜寻密钥一样,找到了四个关键词,姑且写一个不成样子的书评。
01
浓烈
初读陈春成,我惊讶于他竟有这么奇妙的混搭能力:汪曾祺式的古典故园与博尔赫斯式的现代迷宫拆散重组,变成了他笔下的废园。后来才知道,他雅好古文,痴迷过博尔赫斯,也曾像临帖一样抄写汪曾祺的作品……但不管所来何处,他对潮流与现实的有意背离,他安定、持重的语言风度,一字一句用小杆秤量出的准确性,都让人觉得清隽、安宁。
再读,就发现自己被语感骗过了。在大多数篇目中,他情感的浓度是炽烈的,其实用的还是类型文学的写法。这让我松了一口气。(那种原以为这么好的东西竟不可模仿,细看依然有玄机的轻松。)看似没什么波澜的故事里,几乎全都能拎出这样的隐线:从情感的萌蘖、积蓄、过剩,到毁灭,最后再到万火归一的空寂。这种抛物线形的情感轨迹,在许多篇幅里重现,使他的作品挣脱了文人小品的淡泊、后现代主义的玄奥,有了浪漫主义的内里。
像汪老的小说里总有一个奇人,他的小说里常有一个怪人,被想象力或幽深华美的学问“魔障”了,恍恍惚惚,游离在俗常的处世法则之外,不受束于哪一种条条框框——想象力的(《夜晚的潜水艇》),政治权力的(《裁云记》《<红楼梦>弥撒》《音乐家》),进步论的(《竹峰寺》)……却又终其一生与这些教条缠斗,不是金刚怒目的强攻,反倒暗搓搓地应允、妥协,甚至是自我的放弃与消散;或者全情地奔赴,却并不改变“怪人”的原则,最终以更高的境界将之消融,以乌有瓦解笨重,继而实现永恒。
比如《夜晚的潜水艇》里,陈透纳的想象力蓬勃滥发,“能在莲蓬里睡觉,到云端游泳,在黑板上行走,追踪墨水瓶里的蓝鲸……”每晚,他想象自己驾驶着潜水艇,在海底环球旅行,就在探险渐入佳境,搭救了一艘受困的潜艇,正要向更加浪漫的冒险进发,现实世界的压力却给了他当头一棒。在现实世界里,深陷焦虑、担心儿子逃离了正常轨道的父母,紧急叫停了这场无边的幻想,主人公的想象力逐渐萎缩,最后沦为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这篇小说简直是一则寓言,以适度的夸张,宣告了大多数人没能长成理想的那个成年人的悲剧。
比如《尺波》,铸剑师奉国王之命,造一把“梦中剑”,铸剑师以秘法铸剑,在梦中以火焰烧灼夜空的底部,熬炼出淬火的玄浆,梦中饮下,醒来割开手臂,锻铁的汁液流进现实里,淬炼出可以穿透继而抹除万物的“尺波”剑。铸剑师为此支取了一生的精力,不再铸剑,而以“尺波”退敌的国王,也在这把剑消失之后,嗒然若丧,失去了生机。
比如《<红楼梦>弥撒》里的陈玄石,他先后经历石棺解冻、记忆唤起,以及一场利用《红楼梦》展开的权力斗争,最终被遗忘在与世隔绝的石牢中。在“此后的日日夜夜”,陈玄石都活在大观园里,“飘飘忽忽,在那些水榭花坞、朱阁绮户、锦衣环佩间穿行……我附体在每个角色身上,随着他在情节中流转,他的一生就是我的一生。”最后,无可避免地,他作为世间最后一个《红楼梦》记忆的载体,走向死亡,却赢得了更超越的结局:“《红楼梦》从一切的内部奔涌而来,也终将弥散入万物。死亡不过意味着成为《红楼梦》的一部分罢了。”
再比如,写精神分裂——在《音乐家》里设置人格分裂,帮古廖夫在神游八荒的自由演奏中完成生命的燃烧;写技能的至境——《酿酒师》里,让陈春醪不断寻找酒的至高境界,最后饮下“青红白黑黄”五色酒,皮骨透蚀,消失不见;《传彩笔》里,让小城作家叶书华,掌握了通灵的笔力,可以镂刻尘埃、熔铸月光,却付出了写下的宏文仅自己可见的残酷代价……
从废名提倡直面生死,呼吁现代作家去写那“死”的命题,在现代文学的诗化流脉中,作家们不再讳谈“死”,在汪曾祺笔下,那些天赋异禀的奇人,一生的光彩,都收煞在死亡的终局里。是那种淡淡的死法,古柏下一座孤坟,无人打扰的寂寞。无名和死亡凝聚成了散文化小说的结构。陈春成这里,继承了相似的精神,盛宴必散,人终一死,却没有局限于诗化小品冲淡的风格,而在小说中段添加了浪漫主义的浓烈色调。像他笔下的怪客一样,他善于调遣丰饶的汉语库藏,精准地书写不存在的幻境,尤其是极致意义的、或按他的话来说宇宙意义上的极境。
可以想象,每一次这样的写作,对于作者而言,都是一场巨大的智力和情感消耗。更重要的是,尽管故事的轨迹有相似之处,也只是概念层面的相似,如何将同一个主题不断变奏,搭建一个个具体而微、造型清晰的虚构异境,如何怀着作者的职业修养,一次又一次化作不同的分身,和笔下人物一起经历苦闷、奋飞继而燃烧,是极其富有难度的写作。他自己也说,这本书的成书非常难,反复构思、反复修改,几乎写一篇少一篇,我想此言不虚。从构思的复杂缠绕,到情感的酝酿冲决,再到潜入宇宙深杳的奥秘,他和叶书华、和陈透纳、陈春醪、铸剑师、和古廖夫完全在同一个频道,历经过一样的痛苦,一样的炽烈、一样的内耗。
02
消沉在这本书中,《竹峰寺》略有不同,这篇情感没有那么浓烈,不是一条故事线上的持续推进,而选取了低情节的对称结构。以失去了老屋和旧山河后,上山藏钥匙的“我”和古时的书生陈元常,像一体两面的镜像:《覆船山房随笔》里的一句“见彩蝶落于佛头”,在千百年后,换一张脸,成了小镇青年“我”,抄经的功课换成了藏钥匙的任务。“我”因为向往竹峰寺,两度造访,熟悉了这里的僧人与公案,终于趁夜里无人,在桥洞中找到藏钥匙亦是藏记忆的宝地,同时发现了破四旧时被藏匿的珍贵的蛱蝶碑。“白天我在脑中过了几遍,有了点信心,这才等到夜里无人,下桥洞来验证。”一时间,两下会心,暗号接上一般,古今接应起来。
前文所说的那种“浓烈”,到了《竹峰寺》,只在陈春成虚拟的古典笔记里,一笔带过,“见彩蝶落于佛头,乃大悟,急索笔砚,闭门书经,三日而成。”书生陈元常的所有琢磨、酝酿,都是为了这个逼近极限的时刻,依然是究天人之谜的主题在这个故事当中的变体。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把陈元常演绎开来,写成陈春醪或铸剑师。他将笔触荡开,对准了作为镜像的小县城青年“我”,再徐徐展开。
这篇小说里,主人公所面临的压抑,不再来自想象性的权力,而触及了更有现实感的困境。“榕树、废园、老屋,这些像是我暗自设定的,生活的隐秘支点,如今一一去了,我不免有种无所凭依之感。”主人公离家读书、工作,回乡之后,发现整个县城都在剧变,世代的老屋也不见了,“一切皆非我有”。这可能是八九十年代出生一代的共通记忆,现代化建设的狂飙,在短短几年间就改造了传统与山河,对于内在渴望秩序感的青年,拆建的狂欢难免留下隐秘的心理创伤。对应变异风景的,是急功近利的时代旋风,对于身负种种成年债的年轻人——“996”的谋生重压、城市蚁族、结婚生子——如何安身立命,本身就成了吃力的战斗。种种压力,给他们的性情越发增添了厌世的荒凉。当然,一代人共通的精神密码,在八零、九零后作品中并不罕见。《竹峰寺》把一代人标志性的“丧”与父一代创伤的记忆叠加,更强化了小说的情感基底。
《竹峰寺》开篇,他不疾不徐地,写一个人在寺中闲逛,带着怏怏的心绪,听嗡嗡念诵的晚课,赏玩废石荒草,闲翻经书,最后躲进山腰的空瓮中,听空气、流水在土地里流转,听山峰拔节的声响,感受“敏锐、清冷的知觉”。摹景状物,带有克制的准确和安稳的韵律,毫无寻幽访胜的兴奋,而是贴合着懒洋洋的肉身,写无来由的难过,写山石草木的荒寂和古老。随后宕开,写寺庙的外围风景,对秀拔山景的喜爱,一笔写身外,“闽中、闽西两大山带斜贯而过,为全省山势之纲领,向各方延伸出支脉。……褶皱间有较大平地的,则为村、为县、为市。”有种简洁的准确;一笔写感观,“在隧道中行车,想到自己身处山体内部,既有一点激动,又觉得安宁。”带上体温,成了有我之境。如此抻开了寺庙的空间感。
再写最次要的配角——居士本培,主人方一亮相,又按下不表。转而浓墨重彩写第二次到访,将先前没有名说的心结和盘托出——小县城骤然变迁、皆非我有,由此又造成了时间感,随后交待失序之后的秩序重建:藏钥匙。接下来,又以非虚构写作般的客观笔法,追溯寺庙的历史和两位和尚的生平:做过木匠、两度出家的慧灯,绝顶聪明、官瘾大的慧航——完全是汪曾祺笔记体小说刻画人物的手法,波澜不惊,娓娓道来,却自带韵味。好比这一次不仅带着读者进了山门、登堂入室,还要遍览寺院的角角落落,透视住持的为人与生平。马上又拉回到“我”的体会,保持住“我”的在场,继续写“我”的山野游荡。此时,情绪的火候已经到位,那种青年独有的青涩的复杂,再顺势道出,竟有将人一击而溃的力量。
“坐了几个黄昏,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带你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如果你在山野中,在暮色四合时凝望过一棵树,足够长久地凝望一棵树,直到你和它一并消融在黑暗中,成为夜的一部分——这种体验,经过多次,你就会无可挽回地成为一个古怪的人。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游离于现实之外。本地有个说法,叫心野掉了。心野掉了就念不进书,就没心思干活,就只适合日复一日地坐在野地里发呆,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你就很难再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捡起上进心,努力去做一个世俗的成功者了。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在山野中,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的时刻,一切都无关紧要。知道了就没法再不知道。”
人们对于大颗粒的情绪,痛苦、激动、欢喜、悲伤……往往很容易辨识,也是文学作品极容易复刻的情感。但中国诗化文学传统中的有情世界,尤其是日本文学苦心经营的物哀、侘寂美学,之所以特别能动人,却得益于另一种发现。文字的触角会探向那些杳渺幽微的细部,就像从光谱的灰色地带,拈出氤氲的微尘,给它们姓名。在这样的文学中,不同频段的情感都被平等地看见,获得抚慰,极其温柔。
这一段文字以如此从容的篇幅,写“消沉”,从前文的“闷向心头”“无所依凭之感”“意态忽忽”一直通往这个词语,并以暮色四合的景象相比附,为说不清的厌懒情绪,找到了一样高度清晰的形象。在他这里,那个广大的、弥漫的、昏昏聩聩、稍纵即逝的时刻,说不清是天地的郁气在吐纳、感惑于人,还是人脱下了“正常人”面具之后,不愿示人的晦暗力量,从体内张扬出来,融于天地,变得那样真实、自然。这段文字给了我非常强烈的体验,老实说,读罢竟无缘由地大哭不止,一时间感到悲从中来,就像听到了古时的清商曲,惝恍间以为天地崩零,其实只是因为某个从未意识到的痛穴被点醒,共鸣太强而震颤不已。这是这本书中少有的,不藉由故事的起承转合,而全凭散文化的布局和出色的语言,取得了打动人心的效果。他的文字,没有看重物哀的日本文学那么绮丽哀艳,克制得多,也肃静得多,有古典文学的端庄,也有青年作者早熟的荒凉,不是对美和美之消逝的沉湎,更像看到美未及感知和总结就替换一新、面目全非的错愕,习得性无助之后的惘然。
03
安宁整体的美学格调也一样,这篇不像其他篇目,有明确的反派。但外在环境的剧变、内在情绪的消沉,却在小说中累积了足够的“反派”氛围,如何修补秩序、抵御消沉,在散文化的篇章里组织起了叙事的轮廓。
“我总希望一切事物都按既定的秩序运行下去,不喜欢骤然的变更。”
“藏东西,是我惯用的一种自我疗法。”
“只要我不去动它,它就会千秋万载地藏在这碑边,直到天地崩塌,谁也找不到它。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也就足矣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了。”
小说里暗含的紧张,终于在藏钥匙的同时发现石碑这个结尾上,得到了释放。由此,故事走向高潮,带着读者,完成了一个从破碎到重建的过程。
重建秩序,至少是象征性地找回秩序感,保持精神的安宁,是陈春成小说的又一特点。这和把“丧”掰开了揉碎了给人看的流行写法不太一样。他有一种找到秩序的自觉,这种本能远胜过发现破碎。他的方案既是拟古的,从典籍里,从文化的存续里汲取能量;同时也是天真的,从幻想(不乏动画、影视的滋养),从孩子气的仪式感里找到成全。
第一种方案里,中国古典文化(红楼梦、书法、酿酒、诗词对仗、寺庙古建)和士大夫文学(古代文人笔记、汪曾祺、沈从文小说)的元素和影响,本身就有气定神闲的力量,同时提供了一种文化性的解决方案:一本书为宇宙建立意义(《红楼梦》弥撒)、对联填字闭合以求更圆满的安宁(《裁云记》)、以无法之法酿酒而抵达纯澈的欢乐(《酿酒师》)、以梦造剑而令一切权力欲望化为乌有(《尺波》)、遁入古典音乐的旋律以挣脱恐惧(《音乐家》)……在这种汪曾祺奇人异禀式的立意之外,他还找到了博尔赫斯式的玄思:“大地的另一面是梦中的世界,我们则在那个世界的梦中。”“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这样的主题在他的小说中被反复叩击、致敬。如果说,汪老式的天赋异禀,即便臻于化境,还尚在人间,充满了现实感和烟火气;那受启发于博尔赫斯的玄想,他获得了现实之上的自由,可以更灵活、更极致地,把人世间的“奇”推向神秘主义的“玄”,就势思接千里,抵达一些不可言传的主题:幻想和现实连接的可能性(《夜晚的潜水艇》);写作野心的极境可能是取消写作(《传彩笔》);万事万物之间隐秘的牵连(《李茵的湖》);在意义离散的广大消沉感中,以藏物来安放内心的安宁(《竹峰寺》)……
每一篇看似相同又不尽相同,沉迷于俗眼不可见的引力关系,在同一个母题上持续变奏。另外,从叙事手法来说,不直接进入正题,故事当中嵌套故事,安排他人转述的叙事圈套,也有博尔赫斯的影子。这一点倒不难发现,大家也多有发现。我更感兴趣的是,在保持拟古和玄奥风格的同时,他的小说还并行着另一种形式:天真。
04
天真第二种方案,他大胆地幻想,常常在或浓烈或消沉的段落,不可思议地俏皮一把。首先,许多主角都可以自如地飞行,比如《红楼梦弥撒》里,袭春寒带着陈玄石躲入红学会藏身的秘密寺庙,其实是一座能在土地中游走的地下航母。很像宫崎骏的“哈尔的移动城堡”。而《夜晚的潜水艇》当中可以用台灯驾驶、四处航行的潜水艇,也是飞行器的变体。《裁云记》里的裁云师是驾着飞机把剪裁椭圆云彩的。后两篇小说尤其像动画片:
“我的脑袋像伸出了万千条藤蔓,遇到什么就缠上去,缠得密密实实的,还要在上面旋转着开出一朵花。我随时随地开小差,对着什么都能走神,时不时就说些胡言乱语,同学们都觉得我是怪人。……我能在莲蓬里睡觉,到云端游泳,在黑板上行走,追踪墨水瓶里的蓝鲸,我能一边挨老师的骂一边在太空里漂浮,谁也管不着我,谁也捉不住我。无数个世界任凭我随意出入,而这世界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潜水艇、巨型章鱼、沧龙、虎鲸、皮卡丘、丁丁、宫崎骏……他好像还耽沉于幻想的少年时代,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这无限丰饶的属灵的年龄,然后草草被扼杀,变成平庸的大多数。带有幻想色彩的纯文学作品,并不少见,但像他这样以散文的写法,优哉游哉,炫技般地铺展开幻想意象的,却不多有。他以这样的方式,唤醒了每个阅读者都经历过的为幻想躁动不安的年纪,在墨迹里、在黑板上游走的曾是每一个你我。《夜晚的潜水艇》甚至讨论了幻想文学的构思方法:
“我发现用一整天来设想几千年的事,结构太松散,破绽太多,因此幻想容易流逝。只要我乐意,我可以用一天来想那星球上的一天,但工程太大,也不好玩了。最后我决定用一天来编造一百年的历史,我设定好物种、资源、国家、陆地形状等等,想了几天,一切就自行发展起来。”
“我不断完善着潜水艇的设计图纸,制定新的冒险计划。晚自习回来后,我在书房里开始构思这一夜的大致轮廓,然后敲敲桌面,坐着陷入幻想。幻想中的情节按着构思来,但也会有我无法控制的演变,这样才有意思。”
这一段颇有元小说的味道,想好人物、背景、环境等基本要素,构思故事轮廓,给零散的想法黏合出结构。为了叙事不那么传统,他又模仿博尔赫斯,在核心故事之上再嵌套一个玄秘的故事外壳。比如《夜晚的潜水艇》,救下阿莱夫号却消失不见的潜水艇,其实正是陈透纳少年把玩的幻想的潜水艇。比如《尺波》,为国王以秘法铸剑的铸剑师,其实正是祖父山中所遇的“鬼熬夜”的鬼。正所谓“大地的另一面是梦中的世界;我们则在那个世界的梦中”(《尺波》中的碑文)。
而另一方面,他也特别警惕玄思过重,叙述一旦滑向沉重,俏皮的语句马上跳出加以稀释。比如《<红楼梦>弥散》里,洪一窟先讲了一套复杂深奥的玄想,认为《红楼梦》是宇宙的意义,“在红点之前,一切现象都是为《红楼梦》所做的准备;红点之后,一切现象都是《红楼梦》的余波。”然后马上安排陈玄石摊手一笑,暗中质疑,也许冰镇可乐是另一个平行宇宙的意义,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同。“冰镇可乐”这么不严肃的意象,马上挑破了严肃的假说,诸如此类语句,时不时闪烁一下,平衡着小说内部的生态。类似还有《裁云记》里,在学问苦海里迷失自我的洞穴说之上,搭配修剪云彩、打印云上广告的可爱设想;对仗填词的文人之好,搭配下山看电影的小狐狸这样无厘头的剧情,才不会闷。博尔赫斯的幽玄逻辑和逸想尘外的少年天真互相平衡,使天真不至于溢出边界而变成儿童文学,同时也为晦涩玄妙的智力,增添了坎普文学式的轻盈和拒绝成年的嬉戏精神。于是,他的作品在可读、可思之上,有了可玩的乐趣。
我常觉得,陈春成以他深山怪客的写作,不迎合文学潮流和现实纷扰,和他痴迷的文化、仰慕的作家进行跨时空的对话;以消沉的天真,探究生而为人该有的样子。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努力,而是如何克服不能成为神的肉体的限制,追求精神的无限。即便这种无限会遭到玉石俱焚的结局,即便个体因此消亡,在另一个神秘的宇宙里,人将获得永恒。在《夜晚的潜水艇》里,他用九个故事,九次燃烧,启迪我们看得更深、更远,直到功利主义如云霭散尽的宇宙的边际。
?《夜晚的潜水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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