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文学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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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20
南168°,北纬25°25ˊ38",东经99°20ˊ29",海拔1220米。
澜沧江横在我面前。
水边乱石杂草中,几株芭蕉树在开花。边开花,边结果。小拇指大的一挂挂芭蕉,在花瓣根部齐齐生出,把花瓣撑得奓起来要飞。芭蕉花据说可食,我没吃过,只吃过木棉花蕊,在云南芒宽怒江畔的一家小酒馆,一簇簇,白生生的,热锅里打个滚,盛在青瓷盘里,除了黏,没有特别的味道。还没开的芭蕉花苞很大,鼓着,花瓣一片挤着另一片,一层挤着另一层,像花的炸弹,随时会嘭一声爆开。已近中午,阳光把人晒得油汪汪的,我把棉衣脱下来,系在腰上。若在我故乡山东,这时节,腊月半,正是寒风吹彻、冻得上牙嘎巴嘎巴敲下牙的时候。
这是我第三次利用寒暑假来云南。乘飞机到了保山后,一心想游澜沧江,于是来到永平县瓦窑镇瓦窑码头。真是不巧,偏偏这天船长请假,游轮停开。来一次不易,总不好立刻掉头就走,只好一个人在江边没有目的地乱转。
北方平原长大,习惯了视野上的无遮拦。在那里,一眼望出去,冬春青色的麦苗,夏秋绿色的玉米,贯穿四季的各色瓜果菜蔬外,目光很少遇到高大的物体折返回来。喊一嗓子也听不到回应,声音都顺着田野的庄稼跑了。动物也会吞咽一部分。一头吃草的牛,一只下蛋的鸡,一条瞌睡的狗,骤然听到柱子一样抛到空中又落下来的一声大喊,愣怔一下,以为村庄里出了什么事。可也只是一瞬。声音是比昙花更短的花,是昙花的理想,边开边谢。缓慢的乡村里,有些事情发生得就是这样快。之后一切照旧,牛接着吃草,狗接着睡觉,母鸡接着下蛋。平原,给了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空阔。
江边不是。江两岸是山,看过去,目光就像隔江甩了条绳子,一端落在了对面的山上。山高而厚,翻不过去了。澜沧江是国际河流,为了通航,在瓦窑码头这一段实施了拦坝蓄水,水流很慢,慢到好像停止了流淌,只绿玉一般平铺着,鲜绿色的江水澄澈油润,蓝天和青山落在水里,一动不动,不像影子,仿佛水底有根,生出了一片一模一样的天,一座一模一样的山。在这里,天空、山峦、江水,分别以碧蓝、碧青、碧绿三种颜料的形式大块大块呈现。原始碧色的倾泼,奢靡到疯狂,无比热烈又无比寂寞,无比天真又无比沧桑,无比明亮又无比沉郁,无比柔软又无比坚硬,无比凝聚又无比舒展,无比冲动又无比平静。彼此烘托,又彼此独立。矛盾与和谐,在辽天阔地间,相驱相生。人在大地上,天空永远神灵一样高悬头顶,遥不可及,只能仰视;在水边,天空谦卑下来,低伏于大地,低伏于峡谷,低伏于人类,人可以俯视。低处的水漫过了高处的天空。水里一个我。我跪下去,伸手把自己救出来,与另一个自己相逢。这宽而绵长的江水之镜,让进入它的事物,清晰地描摹自己,也审视自己。
停开的白色大游轮静立水边,几个穿水靴的工人在扯管子冲刷甲板。我转悠了会儿,走向码头售票处,想问问游轮什么时候开。
售票处是一座三层小楼,前面有一大片水泥地,上面薄薄地摊晒着一层白花花的小鱼。几个头戴大檐遮阳帽的男女正手持竹竿一点点拨拉着晒鱼,给鱼翻个个。我走过去,与其中一个黑红脸膛的女人搭话。我的装束、容貌、口音,像一把尺子,瞬间标示出了我与她的距离。这里的阳光、空气、泥土、水,生不出我这样的女人。
“大姐,这是什么鱼啊?”我问。
她说:“小银鱼啊!”
我抓一把放在鼻子底下,一股暖烘烘的腥咸味。“晒这么多啊!”
“多了吗,一江底都是啊,捞不败啊!”她指着江的方向。突然转回头问我,“你是来坐船的?”
我说是,没想到游轮不开。她立刻招手喊:“阿志——!阿志——!”
一个同样黑红脸膛的青年提着翻鱼的竹竿过来。他黑得瓷实,像红颜料拌在黑颜料里,搅匀了,细细涂了一层。澜沧江的阳光,最终把人变成了它想要的样子。
两人凑一起嘀咕了几句后,转向我。女人小声说,阿志是她儿子,在这负责开船。大游轮九十八一张票,阿志可以开小船带我游,问我二百行不行。我没想到还能这样,立刻说行。我们都是生活里的尘埃,彼此心照不宣。我愿意为这份隐秘的快乐付出双倍的代价。
很快,阿志领我上了一艘尖尖的白色小艇,载我独自游江。
小艇像一只大白鸥,一坐好它就贴着水皮出去了。平滑如缎的绿色江面被划破,涌起耀目的白花。两岸青山也跟着奔跑起来。离开码头,水更绿,也更纯净了,仿佛已不是水,是蒸馏过的绿色浆果新鲜的汁液。峻拔苍翠的山,如刀,把浑圆的天空裁成了窄长的一溜。小艇在深峡里飞。水中,两山夹峙,碧空浩荡。俯仰间,江里江外,一派混沌天真。
小艇驶向江的更深处。阿志生在江边,天天看,江是他的陆地,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眯着眼,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我等于一个人在畅游一条江。它的山、水、光、影、色、静,水底所有的鱼,江面所有的风,以及倒映其中的整个苍穹,都独属于我。在北方平原长大的我,此刻,一个人奢侈地拥有一条大江。
此情此景,要是有人一起看,一起说点什么就好了。看看阿志,风把他的黄头发吹得呼呼乱舞。与他聊了几句,他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怎么说话。想起2015年夏天,我去甘肃天祝藏族自治县抓喜秀龙乡炭窑沟小学义务支教。学校在偏远的群山中。一天没课,去爬山。蹚过山脚下片片黄得耀眼的油菜花,经过半山腰缓缓移动的羊群,到达山巅。天蓝云白,草绿花红,我像是掉进了调色盘里。不知山有多高,只觉得云彩举手可得。看不见的山风里响着同样看不见的鸟鸣。山连山,苍茫浩渺。我抱着膝盖,呆呆地坐了很久。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一株草,也是天地之间的女王。真想有谁在身边,一起听风吹,一起看流云。我们可以讲讲晨曦、落日、风琴、野菊、灵魂、情欲、光芒。最好,像两匹马,越过终点,将两种完全相反的触感,自由无羁地抵达生命之初。那里聚集了所有的春天与春天里的鹿鸣。我把朋友从心里想了一遍,然后,拨出去一个号码。有事?那边他问。没事。我说。怎么了?没、没怎么。我有那么多词语、句子、修辞,却无法描述。在浩荡群山间,我说不清是什么裹挟了我,又是什么,让我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一次,是去呼伦贝尔大草原。途经恩和小镇,傍晚,一个人爬到山顶。身后是异国无尽的草原。满天的火烧云,大红、朱红、嫣红、深红、橘红……层层叠叠,翻着,涌着,笼罩了整座小镇。眼前大开大合的美,子弹一样袭击了我。我忍不住也打了电话,却也什么都说不出。因为,心里的感觉无法描述。天将黑才下山。走在小镇,一个人穿透夜色。那时我明白了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中说的:美景之美,在其忧伤。
阿志把船开得快而平稳。江面并不直,不时有山拦江矗在水中,把水截断。以为小艇要一头撞上去了,到了跟前,一转,平展展的江面又豁然出现在眼前。
小艇不知出来了多远,到了兰津古渡。绝壁间,几架桥横在半空。桥有直的,有拱形的,有铁索的,有钢筋水泥的。都是新桥。据说,最早,一千多年前的南诏,这里是竹索吊桥,到了元代是木桥,而明代则是铁索桥。铁索桥取名霁虹桥。相传从前,每天清早,桥亭大门尚未打开,等候过桥的商旅与人马已经排出去了几里路远。徐霞客就是那时候来的。明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仲春,这一天,徐霞客从桥上走过。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浑然逝,渊然寂,其深莫测。”浩浩汤汤一条大江,被徐霞客浓缩在了十个字里。
曾经的铁索桥早被洪水冲毁。修好几次,冲毁几次。竹、木、铁,都比水硬,最终,都无不顺服于柔软的水。
阿志调转方向,小艇往回返。头顶,两岸,倏然而过与奔腾不已的,仍是三百八十年前,徐霞客看见过的天空与群山。
黛安
山东泰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见于《十月》《天涯》《山花》《北京文学》《上海文学》《西湖》《文艺报》《散文》等。出版散文集《月光下的萝卜灯》《稻草人与蝴蝶》。
题图:程瑞珍油画作品
刊于《黄河文学》2020年第6期
公众号编辑丨李杨佳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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