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文章中涂黑加粗的词语是录音资料
上两篇文章谈内亲外戚的亲属称谓,引起大家的兴趣,补充的补充,质疑的质疑,讨论得不亦乐乎!有的微友还就家庭伦理和传统美德提出看法,这更是意外的收获。这里就顺势推出一篇关于夫妻称谓用字的,引用的熟语会涉及到夫妻关系观,大家不妨发表看法,参加讨论。
夫妻,夫妇,伉俪,两口子,潮汕话叫 “ang1 zia2(氨者)”,这是个使用频率很高的核心词。小两口还可以加个表示小称的“囝”叫“ang1 zia2囝”。就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口语词,难倒了不少民间文学作家,真不知道怎么写,所以被归入了“有音无字”的口语词之列。
其实,它们不但有“字”,而且源远流长。
“ang1(氨)”,本字是“翁”,原指父亲,《史记?项羽本纪》:“汉王曰:‘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宋?陆游《示儿诗》:“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唐?王梵志《一种同翁儿》诗:“一种同翁儿,一种同母女。”“翁”均指父亲。“翁儿”与“母女”互文,更显而易见是“父子”之意。《广雅?释亲》解释云:“翁,父也。”正合此意。
“翁”字在潮汕话中有三个读音:
一读[ong1](嗡),指上了年纪的男性长者,老翁(泛称年长的男性)、不倒翁、白头翁、卖炭翁,均读此音;
一读[êng1](英),用作姓氏,如明兵部尚书翁万达、民国文化人翁辉东等;
一读[ang1](氨),如老翁(年纪大、结婚多年的丈夫)、“翁姐”(夫妻)等。又,“翁”读[ang1]也用以指鸡之雄者,北魏?张丘建《算经?百鸡题》:“鸡翁一,值钱五。”明?汤显祖《鸡》:“玉粒几年高栈里,今朝求问祝鸡翁。”广州话的“公仔”,潮汕话对应之叫“翁囝”,小人书(连环画)叫“翁囝册”、泥捏小人叫做“塗翁囝”,用“塗翁囝”等材料做成的灯叫做“翁囝灯”。
“zia2(者)”本字是“姐”,原指母亲,《说文解字?女部》:“蜀谓母为姐。”《广雅?释亲》:“姐,母也。”《广韵》上声马韵:“姐,羌人呼母。”兹野切。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宪宗不妒忌之行》:“上尝语宪宗曰:‘极知汝相同劳苦,与后进者出,朕甚有愧,俟姐姐归,尔其选已。”姐姐,指高宗的母亲韦太后。当代仍有以“姐”称母亲的方言,余心乐《赣西北方言词考释》谓:“今武宁东北部呼母为‘阿姐’”。看起来,以“姐”称母亲,是蜀地乃至整个南楚方言,不是北方话。《广韵》上声马韵“兹野切”一音,潮汕话正好切[zia2](者)。在“小姐”一词中,“姐”至今也读[zia2](者)。但在姐妹、姐姐等词中,则读[zê2](斋2)。
翁、姐既指父母,为何潮汕话又用以指夫妻,只能解释为是亲属称谓的移称,是“顿下
[deng3 gê6]一级”了。潮汕话中,降低一级使用的亲属称谓还如上一篇文章提到的“舅”,原指“外舅”(岳父),后来被用以指妻舅的。
“翁姐”的“姐”指妻子,仅出现在这个双音节词中,称妻子而与“翁”独立相对的是另外一个词 ——“bhou2”(亩):谈亲事叫做“诐bhou2”,娶妻叫做“娶bhou2”,没老婆叫做“无bhou2”(戏称“无bhou2阿伯”)。
其他跟“bhou2”有关的谚语还如:
惜bhou2会成祖,拍bhou2 cua7人恼(疼老婆才能成其家业,打老婆被人看不起);
爱 bhou2 着刻苦,惜翁着落工(疼老婆就得不怕苦,爱丈夫就得下功夫);
医生目土土,会医别人唔会(bhoi6)医家己个bhou2(医生诊治别人行,诊治自己的老婆不行);
……
歌谣中唱到“bhou2”的就更多了,如:
bhou2,bhou2,bhou2,bhou2是山中大老虎……
天顶飞雁鹅,阿弟有bhou2阿兄无……
一惨撑杉排,二惨bhou2加个(老婆多)……
除了用“bhou2”来表示妻子一义之外,有时候也用与普通话一样的“老婆”,如说“老婆bhou2囝”(泛指妻孥)。偶尔也会用“妻”字作为构词成分:妻子的兄弟叫“妻舅”,其妻则叫“妻妗”;妻子的姐妹叫“妻姨”,俗语有“妻姨老婆妹”,指的是“姨囝”(小姨子)。民间还有善意的俏皮话说,男人找老婆的标准之一是“丈母爱后生[hao6-7sên1],妻姨爱加[gê1]”。据民间传说,丈母婆惜囝婿、姐夫惜姨囝,概率都是比较高的,所以关系好处。
“bhou2”也是一个可以用来“考仆师父”(难倒老师)的词(字),很多人都不知道其汉字该怎么写。我在《潮汕方言词考释》(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一书中已经考释过,“bhou2” 的本字应该是 “母”。“母” 在《中原音韵》中归模韵上声,在潮汕话有三个读音:
一读[bho2](无2),指母亲一义读此音,如母亲、父母、母妳(母乳)、妳母(奶妈)等;
一读[m2](姆),丈母、丈母婆读此音;
一读[bhou2](亩),如上举各例。
《广韵》则把“母”字归在侯韵字上声厚韵,白读也是[bhou2](亩)。《广韵》上声姥韵里有个“姥”字,就是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的“姥”字,义为“老母,或作姆,……亦天姥山也。”音“莫补切”,潮汕话也可切[bhou2](或者[mou2]),“老母”,不是老母亲,而是潮汕话的“老姆”[m2],指年纪大一些的妇女,像现在城乡里大跳广场舞的那帮“大妈”。有人认为这个“姥”字也可能是潮汕话里指妻子的“bho2” 的本字,可备一说。
综上可知,“母”字可读“bhou2”。从指母亲一义转移而指妻子,道理就像“翁”和 “姐”原指父亲和母亲而下移一代指夫妻一样。近代江浙吴方言也曾经用“母”称妻,可为佐证。清末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第二十六回:“为仔大老母搭俚勿对。”第三十七回:“倘若王甫讨去做小老母,嫩芳倒无啥勿肯。”“大老母”、“小老母”即大老婆、小老婆。犹潮汕话“大母[bhou2]”、“细母[bhou2]”也。
回过头来再谈谈现实应用的问题:我们今天能否再用“母”字来表示“妻子”一义,如果真的这样的话,那就乱套了!我们很难在一篇文章里告诉不同的读者:这个“母”字你应该读[bhou2],指的是老婆;那个“母”字你应该读[bho2],指的是母亲。而“姥”字也被普通话用去作为外公外婆的称谓“姥姥姥爷”了。所以,我们只能明知其本字而装聋作哑、另外找一个汉字来代表“bhou2”这个音节。
我们追寻一些方言民间文学作品,尤其是潮州歌册和潮剧剧本,用得多而且早的是“嬷”及其简体“女么”,也有写作“女亩”的。鉴于前者已经基本流行的既成事实,我建议大家就用它了。
阅读链接:
1、大家无话新妇儫[ghao5]
2、正月正,新囝婿,上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