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生活网春梦了无痕什么意思
事如春梦了无痕文 | 夏炳文
春天，梦多。
梦是个好东西，“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不花钱，不堵车，神游天下。
苏东坡写过一首诗，题目很长很长——《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题目有三十多个字，实在罕见，意思就不解释了，你慢慢断句琢磨去吧。
诗里有两句，读了就不会忘记：“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人就好像秋天的大雁一样，来去都会有音信痕迹可寻；可是往事就好像春天的一场大梦一样，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真的如此吗？一点痕迹都没有吗？
一天夜里，我梦到重回工作过的县中，还是那片部队营房家属区，还是一家一家的小院子，屋檐下还是挂着那盏100瓦的白炽灯，夜晚的时候雪亮雪亮的，我们家的房子居然还在，而且锁得好好的。县中居然也开了血透室，很是匪夷所思，我居然还是去血透的，更是匪夷所思。在校园里，遇见不少老同事，还是当年的模样，一身的灰布褂，一身的粉笔灰，一板一眼，一点也没变。他们是去开会的，我笑着打招呼：“你们忙，我是来透析的。”透析结束后，我居然又去检查了各个班级的卫生状况，拿着打分表，一一打分，还去阅览室读了一会儿书，是鉴赏《红楼梦》的书，很厚的一大本。
总之那个乱啊！但是，清清楚楚。
我的确是在做梦，但更像是在回忆往事，将很多互不关联的往事串到了一起，意识流小说一样。县中，部队营房，小院子，班级，血液透析，红楼梦，哪一件不是真的呢？都是真的。“事如春梦了无痕”，往事真的一点痕迹也没有了吗？我的往事怎么这么清清楚楚呢？所以，我总觉得苏东坡的诗句并非如此简单，哪里是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其实是感慨人生苦短，回首过往，一切都恍恍惚惚的，就像做梦一样。
每个人，总会有感慨“事如春梦了无痕”的那一天，特别是你越来越老的时候，特别是你一个人孤独地待着的时候。
那天夜里，滴滴答答的雨声，惊醒了我，醒了便难以入睡，一看闹钟，才两点多钟。大睁着眼，望着隐隐约约的天花板，心里想，不知道像我这样深夜无眠的人，还有多少？这样的雨声之下，估计不会少的。
既然睡不着，脑子就不闲着啊，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不知道，反正我是浮想联翩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热热闹闹的白天，与安安静静的深夜，人的内心世界是绝不相同的。
白天，一头扎入热闹的人海中，做着各种各样的琐事，和家人、同事以及那么多的人一起，忙忙碌碌，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生活多有意思，多有情趣！可是，热闹过后，你总会有那么一点失落，甚至还会有那么一点孤单！真是怪事。好像一点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自己在众人面前的表现，有时觉得好虚假啊！似乎那不是你本人，更像另外一个人，而自己则在半空中望着呢——不能想了，挺吓人的。
深夜，安安静静的，周围的一切都在梦乡之中，世上似乎只剩下你一个人，这时，你就会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个世界，才真真切切有你这个人，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快乐，才那么清清楚楚。白天的事情，一幕幕的，倒很像做梦一样呢。白天的自己是无限缩小的，将自己融入尘世中，黑夜的自己是无限放大的，站立宇宙之巅。我肾移植后，每年都会住上几次院，常常一个人呆在医院的隔离病房，常常半夜里一个人起来，常常一个人在窄小的病房里溜达闲逛，周围静默无声，这样的感受尤其深刻。
这样万籁俱寂，一个人孤独地待着，是不是太寂寞无聊了？其实不是的。就像此时的我，夜里三点多钟，窗外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心鹜八极，神游万仞，纵横驰骋，天马行空，什么都可以想，我的心里居然十分的欢喜呢。
我喜欢这样的孤独。
小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到大河里游泳，太阳是热辣的，河水是清凉的，我从北岸游到南岸，又从南岸游到北岸，然后，喜欢一个人到河堆上去，躺在洋槐树下，阳光从洋槐树叶的缝隙间泻下，不说话，静静地躺着，是一种特别的享受。在南京念大学，喜欢一个人去看电影，喜欢一个人去逛书店，喜欢一个人去游公园。南京十二中实习，还喜欢一个人在下关的胡同里瞎逛呢，毫无目的，就是看看花、看看草、看看人、看看房子，无聊而快乐。
含羞草，寂静无人，叶叶绽开，多美丽；有人触碰，马上缩回，关闭心灵的通道。含羞草，独自开放的时候，一定是快乐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独处的日子会越来越多。热闹是生活，独处也是生活。
“事如春梦了无痕。”苏东坡写这句诗的时候，是在被贬黄州两年后，写的是和友人外出郊游寻春的事。看似热热闹闹，“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可是，相隔近千年，我依然能感受到，苏东坡在这热闹背后，晚上孤灯斜影，独自一人写这首诗的时候，他的内心恐怕是很孤独的吧，但他也很享受这样孤独的时刻呢。
这种孤独是不可替代的。蒋勋说过，“即使我们与最亲密的人拥抱在一起，我们还是孤独的，在那一刹那就让我们认识到伦理的本质就是孤独，因为再绵密的人际网络也无法将人与人合为一体，就像柏拉图说的，人注定要被劈开，去寻找另一半，而且总是找错。大团圆的文化是让我们偶尔陶醉一下，以为自己找到了另一半，可是只要你清醒，你就知道个体的孤独性不可能被他者替代。”我承认，这话说得非常到位。而且，这种孤独无法述说，就像空气一样，明明就在眼前，但你说不出来。
林语堂说：“孤独两个字拆开，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蓬下，细犬逐蝶深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当然热闹，可都与你无关，这就叫孤独。”这样人情化的孤独，不是很有意思吗？热闹是他们的，孤独便是自己的。
川端康成说，“凌晨四点半，看到海棠花未眠。”也许，海棠花也在说，“凌晨四点半，看到一个人未眠。”这个未眠之人，是我，是你，是他，可能会是所有的人。一个人未眠，一个人独坐，是寂寞吗？绝不是的，只是想自己待会儿，而已。
热闹的生活之外，我们还是很需要这么一个静默的时刻，来一点胡思乱想、说一些梦话的。“事如春梦了无痕。”正如庄周梦蝶，你能说得清此刻的你，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吗？
白居易被称为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可是，有时也很不现实。比方说，他写过一首《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他写的是什么，又想说什么，真是一团雾水。我想，他大概也是一时感慨，写的就是生活本身吧，或许，根本就是梦里急就章，说的都是梦话。
胡适说：“有人对你说，‘人生如梦。’就算是一场梦吧，可是你只有这一个做梦的机会。岂可不振作一番，做一个痛痛快快轰轰烈烈的梦？”人生的确是一场梦，就看你能不能做好这个梦，做个好梦！
想着想着，肚子饿了，都凌晨五点多钟了，能不饿吗？——想吃东西了，一下子想到韭菜饺子，放点鸡蛋皮，多放点油。
肚子饿了，起码证明我不是在做梦。
2019年5月4日
